開放教育空間

成為一個「人」
藍天（化名）是一位體型相當壯碩的學生，雖然情緒常不穩定，卻也是一位非常具正義感、非常深情的孩子，在繪畫亦具有高度的創造力與美感。學校有一處賞夕陽的好地方，學生喚做「大斜坡」，我常看見他在那兒出神的看落日雲霞，似乎很孤獨。十六歲的他，遇見不公平、不合乎正義的事件時，會立即反應，但是他憤怒表達的方式，時常讓學校的老師與小孩懼怕。他超過100公斤的體重，發起脾氣來，會隨手將拿到的桌椅棍棒等，猛烈撞擊牆壁，一如狂風暴雨，他不會攻擊人，但沒有人敢靠近。
我來學校的第一週，便知道藍天有這樣的狀況，想找機會瞭解他。

老師的善意
在一個颱風夜的晚上，我約他在教師宿舍外面的露台喝茶，已經不記得我們聊了什麼內容，大概是說說青少年的苦悶，也許說了一些道理之類。第二天，我經過山道，藍天正背對著我掃地，我聽見他高聲與同學談論：「那個崇建啊！超噁心的說，昨天和我在露台喝茶，講了一堆噁心的話。」
他身邊的同學看見我來，很誇張的笑出聲音。藍天回過頭來，看見我，連忙紅著臉，拄著掃把困窘的說：「沒啦！沒啦！剛剛開玩笑的啦！」
如今，我忘了當時聽見這句話的心情，但應該不會好到哪裡去，我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便離去。現在想起來，我當時出自善意邀請他聊天，動機雖是好意，卻帶著某種說服的企圖在裡面，希望他改變自己。那樣的方式與場合，總會讓青少年覺得很不真誠，而藍天一定是感覺到我的那部份。
沒多久，藍天又發生了情緒失控的事件，那個學期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如此了。學校教師召開的午間臨時會議中，教師們討論藍天是否適合繼續留在學校？也討論如何諮商與處理他的情緒，如何轉介才不至使他二度傷害？學校是否有能力承擔藍天情緒的諸多問題，討論相當冗長。
臨時會召開的地點在用完午餐後的餐廳，說起來不是個好場所，據說藍天一直徘徊在餐廳附近，大概想知道校務會議的決定。下午兩點鐘會議結束之後，我步出餐廳，藍天迅速跑過來搭著我的肩膀，很親暱的叫我，「嗨！兄弟，你們剛剛在討論什麼？」
「沒什麼啦！」我賴著頭皮回答，我們的確是在討論關於他的事情，但是我不知如何啟齒說明。
「別這樣嘛！說一下不會死吧！」
「不行！不行！」我很堅決的搖搖頭，繼續走路。
「X你媽的，你不要以為你是老師就很屌！XXX，XXX……。」他突然放下搭在我肩膀上的手，很憤慨的罵了一連串不堪入耳的髒話。
我當下也被激怒，心中的憤怒一股腦兒也脫口而出，也立即回以一連串難以入耳的髒話。
接著，他無言，我也無言，兩個人都沈默走在山路上，穿越陽光灑下的竹林。學校很美麗地在午後舒緩著一種節奏，但是我無暇去感覺，只覺得心中忐忑不安。身為一個教師，我竟然和學生一般見識，口出穢言，不僅有違師道，遑論教育？進入宿舍的我越想事情越嚴重，覺得自己此番不配當老師，應該先去找老鬍子認錯，若他要辭退我也是當然。

「教師」的困惑
我步出二樓教師宿舍時，看見藍天在三樓的學生宿舍露台低頭沈思，想必他心裡面也不好受。
老鬍子聽了我轉述的情況，問我：「你覺得有什麼問題？」
我將師道、教育的想法陳述給老鬍子聽。
老鬍子沈思一下，告訴我，「在成為一個教師之前，你得回到一個『人』的角色，你也會有情緒，不是聖人，沒必要將自己裝成聖人的樣子。」
（我到如今才瞭解，老鬍子這番話是要我接納自己，以及自己的情緒。）
「那教育呢？」我問，我是來教育的，我畢竟和學生身份不同。
「教育不就是學習？不只學生在學習成長，教師也一樣。沒有不需要學習的學生，也沒有天生的教師。」老鬍子眼睛篤定的看著我，沈默了好一會兒，他說：「你覺得現在能做些什麼？或者學到什麼？」
我老老實實的想了很久，說：「其實很想和藍天談一談剛剛的情緒，和我的立場。」
老鬍子說，「你有勉強自己嗎？」
「這有什麼差別？」
「你如果勉強自己，表示你心裡還有未經處理的情緒，可能會引發另一場爭執，又或者如果你只是去說教。也有可能藍天懾於你老師的身份，不會將不滿說出來，但是如果他並不認同，只是敷衍你，那對教育本身並無好處。」
我聽進老鬍子的話，並且非常同意。在沈澱一個下午之後，覺得自己應該可以理解藍天，可以比較沒有情緒的去討論剛剛的事件。
我去找藍天的時候，藍天竟然先告訴我，「你是學校第一個敢跟我這樣對罵的老師，想一想你其實沒有不對，是我自己太機車了。」
我大致上告訴他，自己身為教師的責任及顧慮，還有剛剛因為沒有想好怎麼回答，因而敷衍了他，自然的，也說到我為何會憤怒。

做孩子的朋友
在那一場談話裡，我們分享了彼此的內在。但是，藍天最後說，「我不保證下次還會不會這樣喔！你知道情緒這種東西有時候很難控制。」隨後，我們哈哈大笑，談到下次該如何面對這樣的事件與情緒。
此刻，我並未讓角色困住我，心中開闊而自在，卻覺得當我願意面對彼此情緒，認識自己也是一個人，卸下教師的角色與成見，反而容易與孩子溝通。事後，我更因此體認了「當孩子朋友」的意涵，這是從藍天事件學習而來的收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