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師
我三十歲時,辭去記者工作,思索人生下一階段會是什麼?
父親對我的選擇有點兒失望,大概覺得記者是一個不錯的工作,我卻不好好珍惜,他很擔心我的未來沒有希望。
我知道,我向來沒讓父親放心過。

意外的旅程
從國中開始,我功課就非常糟糕,高中聯考因為分數未達標準,必須遠離台中到南投就讀。大學更是考了四次,直到退伍後才錄取,一直到上大學,父親仍然天天耳提面命,要我好好讀書,我總是沒有辦法滿足父親的期待。父親是一個老師,最希望我也能當一個老師,擁有穩定的收入,安全的人生,退休時還有一筆養老金。我大學畢業後,在無薪水的小劇團待過一陣子,工作東換西換,始終沒有固定,一直到當了記者,父親總算比較安心,但是我卻在而立的年紀,辭去這份穩定的工作。
一個星期後,我看見全人中學在報紙上應徵「現代文學教師」,眼睛亮了一下,怎麼會有中學開這樣的課程?四處打聽這是一所什麼樣的學校,但沒有獲得任何資料,加上這個學校沒有住址,只有一個郵政信箱,更顯得神秘。我寄上應徵履歷,只是聊盡人事,沒想過會被全人中學錄取,從此由都市搬到深山教書,人生在這兒有了一個轉彎。
事實上,我從12歲開始打工,發過海報,待過工廠,做過泥水匠,跟著貨車南北奔跑,在夜店當酒保,在廚房當助手,茶藝館泡茶,仲介菲傭,做廣告文案……。我做過一籮筐的工作,就是沒有當過老師,也從沒修習過教育學分,不具備教師資格。
因為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當一個「老師」。

童年的印象
我對老師存有刻板印象,覺得老師是一堵牆,是一本「憲法」,無法撼搖,絕對正確,有著如來佛的大手,即使我是一隻頑皮的野猴子,也反抗不了,只好說服自己,該安守本分的做某些事情。而老師似乎永遠在說服我,永遠在要求我「應該」做某些事情,即使是偶爾善意的關心,背後也隱藏著絕對的價值判斷。漫長的求學時期,我記憶中很少對抗老師,面對老師的權威,感覺自己很渺小。在老師面前,我總是很乖,但私底下常做一些不為老師允許的事,例如:到河裡游泳、在山上偷摘果農的龍眼、打電動玩具等。表面上,我是一位乖孩子,但私下卻瞞著老師幹這些壞事。
另外,我不常寫功課,心裡充滿罪惡感,於是想盡各種稀奇古怪的辦法逃避處罰,花在這上頭的時間,比讀書做功課的時間還長。小時候,有一座土地公廟位於上學途中,每日上學,我一定入廟拈香跪拜,祈求等一下共匪會打過來,或來個大地震,或一場豪雨淹沒學校,或火山爆發流出熾熱岩漿,世界大亂,老師很快就逃了,再也不檢查作業,從此天下太平。再不濟,也希望老師生病請假,或校長捲款而逃,學校倒閉了,天天放暑假。
我知道,土地公從沒實現我的願望,因為祂知道我是壞孩子,倒是清晨來廟裡打掃的阿伯說我虔誠上香,土地公一定會保佑我。雖然,我知道願望無法成真,但還是向土地公一吐為快。上完香,我開始自力救濟,將破布子的黏液塗滿雙手,據說挨打時比較不疼,但是粘糊糊的液體容易弄髒衣服,黏上沙土,我看起來像髒孩子。最重要的是,我常捏造各種理由逃避處罰:忘了帶作業或寫功課;作業帶來了,但是忽然不見了;路上發生車禍,作業掉到河裡去了;甚至在升旗時,將某些人的作業簿撕掉,故弄玄虛,好讓大家跟我一樣。編了各式各樣的理由,還是矇騙不了老師,或者說,即使我有好理由,他還是先給我一頓藤條,說:「今天,即使我打錯了,你就先把疼痛儲蓄起了。明天你有錯,就免討打了。」我覺得自己是一位壞孩子,老師也這麼認為。
往好處想,這也許是我日後成為一名寫作者的原因之一。

當老師的感想
小時候的求學過程,讓我覺得教師是毒蛇猛獸,距離老師越遠越好。長大後,在朋友的交談中,發現他們也跟我一樣有相同的看法。但是,到了全人學校教學,經過五年與學生親密的相處,我有了更深刻的體悟:作為一位大人或老師,如果很強硬的堅持某些規則,並未耐心瞭解小孩的想法,不知道小孩真正的困難,通常會發生三種情況:
一、發生衝突。小孩為了爭取自我的自由與尊嚴,只好舉起雙手對抗,更有甚者,否認大人的一切價值,成為大人眼中叛逆的小孩。
二、陽奉陰違。表面上,小孩會按照規矩來,私底下卻瞞著大人偷偷進行,我行我素,運氣不好的,才被大人發現脫序行為。到了這時候,大人常會訝異小孩子怎麼突然間變壞了?緊張起來。或者,大人突然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瞭解小孩,不知所措,傷心難過。
三、小孩循規蹈矩。看來這是家長認為的最好的結果,其實不然,小孩子照著大人的模式成長,不敢越雷池一步,創造力可能被扼殺了,一輩子的選擇,大抵以安全為考量。

教育是什麼?
上述的部份,大家可能都知道。問題是,老師如何處理這些問題?或者教育是什麼?老實說,來全人學校前,我對這些問題漠不關心,因為我離開學校了,教育變成離我很遠的東西。或者說,我還沒結婚,不打算碰觸親子教育。但是,三十歲這一年,在全人中學當了老師後,我發現教育不是只有一條路,但是教育常常使人走上同一條路。更重要的,我發現自己正在拷貝舊的教育版本,也就是將以前老師對我的方法教小孩,真是一個天殺的大發現,我賞給自己一個大巴掌。
我到全人中學當老師,老實說是為了生活,不想在記者的行業裡應酬奔跑,又沒有骨氣過著有一頓沒一餐的創作生活。我曾經在等稿費入帳的寫作過程中好幾天沒有飯吃,口袋裡一個銅板也沒有。
另一個原因是,一個應徵現代文學老師的中學,會是什麼樣的學校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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